第946章 祭天(1)
元佑二年十一月甲子(十六),冬至。
子时刚过,赵煦就已经被向太后从床榻上唤醒。
然后,由文熏娘丶孟卿卿丶狄蔷三女服侍着,换上天子冠冕。
头戴平天冠,二十四琉垂下,衣以青衮龙袍,中单朱舄(xi),腰佩白玉,手捧玉圭。
标准的祭天冠冕。
当然,所用材料,大都换成了海獭皮。
实在换不了的,用上了棉布。
穿戴整齐后,向太后看着赵煦的模样,欣喜的道:「吾儿真乃俊天子也!」
赵煦看着皎镜内的自己,平天冠下,琉珠摇动着,青色的衮服加身,手中所捧的玉圭,洁白无暇,即使他现在还是个少年,看着还有些稚嫩。
但在这套冕服的加持下,却已有了几分英气。
反正,赵煦是很满意自己穿上冕服后的形象。
唯一的问题是,冕服的穿戴太麻烦丶太繁琐了!
一整套冠冕穿戴下来,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就这还是文熏娘三女入宫后,就一直在做相关培训,知道如何正确穿戴,不然可能要耗费更多时间。
「都亏了母后这三年来,保佑拥护,方有儿今日!」赵煦笑着回答。
此时,一直在殿门外候着的童贯的声音传来:「大家丶娘娘……」
「马上就要到二更了,左相上表,请大家移驾景灵宫!」
「善!」向太后微笑着看了看赵煦,道:「六哥,且去景灵宫中,祭拜列圣,告于宗庙吧!」
「诺!」赵煦郑重的点头。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祭祖丶祭天,在封建社会,是独属于男性家主/皇帝的权力。
在传统和法理上来说,也只有完成了这两个仪式的君主,才算完全的君主。
拥有不容置疑和无可争辩的权柄。
汉霍光废昌邑王,最大的法理依据就是——昌邑王未曾告庙。
未曾告庙,就不算合法天子。
向太后作为宰相家的女儿,对历史自然是很敏感的。
所以这一次的冬至节祭祖丶祭天之典,向太后决定不效仿章献明肃的故事,而是让赵煦独力承担起这两个任务。
这对外界释放的信号,是清晰且无误的——天子将长,吾无意长期听政。
说老实话,赵煦是很感动的。
因为,他太清楚,权力对人性的异化,到底有多麽恐怖。
向太后却能抵御权力的侵蚀!
尽管在现在的情况下,傻子都知道,只要赵煦成年,那麽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撤帘。
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只能说,向太后这个人,是真的不恋权,对权力也没有什麽渴望。
于是,赵煦便在向太后面前,郑重的顿首,磕了三个头:「母后,儿去了!」
「好孩子!」向太后眼含泪光:「去吧!」
「列宗列祖与昊天上帝,定会保佑吾儿,一切顺遂!」
赵煦拜别向太后,走出殿门。
燕援率领的御龙直,当即就簇拥了过来,将他护在中间。
向太后一直目送着,赵煦走出福宁殿的宫门,消失在东上阖门的通道中。
她这才回头,看向文熏娘丶孟卿卿丶狄蔷三女。
「三位县君,且与吾在此,候官家回宫吧!」
「诺!」
……
赵煦出福宁殿,
殿前的御道两侧,早已被人点起了一簇簇篝火。
在火光照耀下,燕达所率领的禁军,沉默的列队于道路之中。
见到赵煦的仪仗从东上阖门而出,燕达立刻上前行礼:「殿前司都指挥使丶武康军节度使臣达,恭迎皇帝陛下大驾!」
「燕卿请起!」赵煦微微颔首说道。
然后,他就看向了,那辆通体青色,在篝火照耀下,格外显眼的玉辂车。
依然是三年前,赵煦即位后,前往景灵宫祭拜列祖列宗时,所乘的那辆从唐代传下来的圣遗物——玉辂。
这辆据说曾乘过唐高宗丶武则天丶唐玄宗丶唐宣宗在内的数代大唐天子的玉辂车。
是有些玄学光环的。
据说,其有不可取代性——历代每次有人想要造一辆新的玉辂来取代它的时候。
那麽,不是造车的工匠会出意外,就是造车的地方会出意外。
其次,它是真的坚固。
唐高宗迄今,已有数百年。
但这玉辂车,却依旧可以行使。
尽管,它行驶的时候,会发出异响。
但,一辆几百年的圣遗物,还能继续使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赵煦记得,他在现代的史料中,见过这辆圣遗物的结局——靖康之难,金兵攻入汴京,就和元佑浑运仪一样,玉辂车毁于金兵之手。
这样想着,赵煦就握了一下拳头,然后回头看向黑暗中深邃的皇城。
那赵佶和邢贵妃所居的方向。
「这该死的!」
「确实是李煜转世啊!」
他若不是李煜转世,为何会如此相像?
奈何,在这宫中人多眼杂,赵煦还真不好下手。
加上,邢贵妃对他看的很紧,几乎是日夜不离。
且,那该死的命也确实是硬。
这三年来,居然只是偶有小病,连个大点的发烧都没有过。
叫赵煦就算想下黑手,都找不到机会。
「只能往后想办法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赵煦登上玉辂车,在燕达父子所率领的禁军护卫下,向着宣德门而去。
一路上,大驾所过,一簇簇篝火,次第点燃。
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相继亮起
很快的,整个皇城,便宛如白昼。
宣德门的城楼上,更是开始燃放起烟花。
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冲天而起,在天穹绽放出徇烂的色彩。
庆寿宫中,太皇太后抬头看向,宣德门方向绽放的烟花。
她悠悠说了一句:「此番朝中党争,缘无一人上书老身,乞老身御殿?」
她一直在宫中等啊等啊。
但无论是髃臣,还是御史台内的言官。
硬是没有一个人,上书庆寿宫,请她出面主持大局——尽管,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外廷现如今那乱糟糟的情况。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朝野上下,似乎都在把她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这就让她很难受了!
左右都是默然无语,不敢接话。
梁从政和粱惟简丶老宗元等内臣,更是在心中忍不住腹诽:「谁敢啊?」
外廷的大臣,又不是傻子!
在天子已经确定,可以亲政,且太后明确暗示了,要提前归政的情况下。
那个笨蛋会跑来请示一个从未表达过,要提前归政的太皇太后?
这在政治上是自杀!
而且,就算有这样的傻瓜,太皇太后也没有半点成功的可能性。
因为很可能外廷的臣子,前脚刚刚上札庆寿宫。
后脚这个人札子上的内容,以及庆寿宫内的反应,就都被人告到了保慈宫和福宁殿?
他们为什麽知道?
因为他们自己随时都做好了,做这样的事情的准备!
太皇太后看着左右的沉默,她忍不住骂了句:「老身养尔等何用?」
所有人都跪下来请罪:「娘娘恕罪,臣等万死!」
太皇太后看着这些不成器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处发火。
只得叹道:「若使张观察在,老身何至于此?」
她现在是真的有些怀念,那位姨母留给她的幕僚加左膀右臂了。
若张茂则还在,有他居中出谋划策,联络元老宰臣。
她岂会如此被动?
奈何,张茂则已被她赐死!
就连张茂则的养子,也被流放,不知所踪了。
梁从政丶粱惟简丶老宗元等人却在听到太皇太后的那句话后,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这可是上好的材料!
而其他人,则是神色各异,不知在想什麽?
独有太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尚宫李氏低声说道:「娘娘慎言!」
「张茂则离间天家骨肉,暗藏先帝丶英庙丶仁庙御物,罪不容诛,娘娘厌之弃之!」
太皇太后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夫人说的是!」
「老身对其厌之弃之久矣!」
说着,她就看向在场所有人,严肃的说道:「敢有泄今日老身语者,皆如张茂则!」
「诺!」
所有内臣丶女官纷纷顿首。
但太皇太后知道,这宫中从来就是筛子。
除非学小官家,单独在宫中辟一个静室,只与两三位大臣议事,在外围更是放上一圈忠心的御龙直守卫。
不然的话,这宫里面就没有什麽事情可以不被外人知晓。
比如这两三年,宫中内外,就一直有皇十一子普宁郡王赵佶出生之时,先帝正在御阁欣赏一副李煜真迹画作,内臣前去报喜的时候,先帝却忧心忡忡对左右叹息:『朕于此观违命侯之画,宫中却报皇子降生!此非吉兆!朕恐此子乃违命侯李煜转生,不可不防!』的传说。
便连这庆寿宫里,也常有人议论。
有人说是保慈宫放出来的——此乃太后爱子心切,为之计长远也。
但也有人说是邢妃主动释放的——先帝诸子,除官家外,最长者皇九子大宁郡王佖。
但这位九郎有眼疾,对官家没有任何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