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幻楼宴(一)
元照嘴唇颤动了一下。
承天门外一片安寂,他神情木然地前行五步,跪拜受诏,其身后百官纷纷伏倒,齐呼国幸。
三百信骑早已在朱雀门外勒住缰绳,此时得了皇榜,同时擎着信旗放蹄驰出,急如一阵奔腾的箭雨,散如一朵开放的花。
将明宫消息播撒全城。
然后从这座雄城中,又会有无数信报向着四面八方飞散,出三十二门,蔓延大唐全境,乃至南北境外。
当然有人欣慰,有人惊喜,也有人惊愕而难以接受。但无论天下人作何反应,麒麟的点选已经公布天下了。
随着正午的白日,大唐帝国迎来了它的嗣君。
裴液立在紫宸殿外,唐皇递下诏书后又转身入殿,片刻后,其馀六位嗣子鱼贯而出。
堂皇的钟磬大乐奏响在宫中,礼官的高声再次响彻了殿前,裴液和其馀禁卫全被引去边缘,大量的内侍开始低头离去,将各位殿主送回各殿。
冯大监又已回到宫中调度,人散得差不多了,他看见旁边那位按剑直直望着紫宸殿的少年,阻止了礼官的上前,犹豫一下,自己靠了过去:「这位,裴少侠。晋阳殿下过后应随陛下径出朱雀门受臣民之瞻,不来相见了。少侠是回朱镜殿等候,还是出宫?」
裴液回过神来:「哦,冯公公。我想遥遥看一眼殿下出来,不合礼制是麽?」
冯忠御微怔,他没料到这少年嘴里吐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敢去揣测这位佩剑之人心里担忧的是什麽,只道:「自无不可,不过陛下与殿下应当也很快就出来了,此后接见群臣丶共成大礼,可能无有精力顾及少侠。裴少侠之后若有去处,咱家可为安排。」
裴液没答声,他转过头,看见那两道身影从紫宸殿走了出来,仪仗纷纷跟在其后。明亮的日光照在女子的脸上,宛如神明。
他心放下来,转身一拱手:「劳冯公公费心了,我现下随十一殿下离去就是。」
他转身而去,紫宸殿前,李西洲跟在李曜侧后走出殿门,一霎先惊觉于世界明亮的日光。
原来已是正午了。
她神情没有变化,但身前的男人驻足了,似乎在平望远方。
李西洲越过男人的肩头望去,殿群碧瓦,都泛着明亮的光泽,遥远处海一样的檐顶堆成淡淡的雾。
紫宸殿不是神京最高的地方,但这条中轴线上确实不允许有比它更高的建筑,所以只要眼力够好,理论上可以从这里一直望见神京城的南中门。
但她只望了一眼,因为视野的大半被男人的背影占据了。
李西洲在记忆里几乎没有和他离得这样的近的时候,如果有,那也是极小的时候了,头顶大概没有他的衣摆高。
此时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男性的味道。和这个视角一样,令李西洲十分陌生。
二十三年来,除了上次夜访紫宸殿,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若有,最多也是祭礼或年节时她单方面的祝词,何况近些年宫内年节她也不常参与。
男人的背影和李西洲印象中有些区别,那个想像多过实见的混凝形象要庞大莫测得多,而眼前这个身影俊秀挺拔,肩膀也比裴液窄些,好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实际上,李西洲在神京操弄风云的七年,就是尝试认识这道身影的七年,有些地方她知道自己认识对了,对应的事情就无所顾虑地推进下去;有些地方她认识错了,就会碰上铁壁。更多的地方她没有认识清楚,那就是一片迷雾与深海。
她认识他越多,掌握的权力就越大。
李曜忽然开口:「有害怕吗?」
李西洲微微一顿:「有一些。」
「别怕。」李曜没有回头,「我还很年轻。」
他低头走下台阶,李西洲落后了一步,提步跟上。
穿过整个大明宫里明亮的日光,确实是将夏天了,李西洲感觉有些热,当遥遥的欢呼噪嚷传来时更是如此。
但这大概是第一次她不用自己决定步子的方向,也不必思考如何掌控丶如何言语,她没有表情地跟着眼前的黄袍登上城墙,一霎仿佛整个神京都沸腾起来。
簇拥在朱雀门前,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人海,也已经等了不知多久了。
直到见到黄袍与玄服两道身影出现于门楼之上。
不知多少年了,唐皇终于又一次与万众相见,无数的老人热泪盈眶,他依然年轻丶依然强大,鬓角连一丝霜色都看不见。
这道黄袍是帝国的支柱,也是帝国的信仰,毋庸任何言语,他如今站在这里,就足以给这个帝国注入一股热流,令无数阴谋流言烟消云散。
而在他的身旁,正是那位大唐的新嗣君,大唐第二位与麒麟定契之人。先前的宣诏已传遍这位长女的名讳了,她冕冠衮服,淡眸微垂,更加年轻,面容也如传言中一样神圣而惊人。
数十万人渐渐寂静下来。
「朕闻乾枢御宇,必立元良;麟趾开祥,实锺景命。」李曜的淡声传遍整个皇城内外,「咨尔长女西洲,睿质夙成,今者圣神昭鉴,命为太子,正位东宫。」
元照伏倒叩拜:「紫宸昭明,东宫英睿,天佑大唐!」
百官叩倒,不知谁先起头,围观的百姓也都纷纷拜倒,朱雀门前化为一片肃重的浩荡。
无数只白鹤从大明宫中放飞,钟磬奏响,礼官高声:「百官入朝,临轩册命。谒太庙,授麟玺!」
……
……
大明宫。
门外等待的李无颜瞧见少年过来,终于露出个微微的笑。
裴液走过去,内侍们下意识抬手,但李无颜先上前牵住了裴液的袖口。
裴液低头笑:「现在也学会笑不露齿了。」
李无颜有些不好意思。
裴液看着这小女孩儿,好像看见李西洲年幼的样子。
她麟血苏醒后双眸灵明,但又如另一种新生的婴儿,观察思考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只是与当年的李西洲不同,一个六岁的生命确实没见过太多东西。
「殿下紧张没有?」
「有些紧张,父皇和兄姐们都不说话。」李无颜道,小脸一肃,「裴液哥哥,我不能吐露麟选的任何事情。」
裴液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没问你啊。」
「万一裴液哥哥问的话,就要被抓起来了。」
裴液笑。
「但我可以说,最后父皇让我们向长姐姐行礼。」李无颜道,「然后说要我们辅弼新政,翊戴长姐——裴液哥哥,什麽是『辅弼』和『翊戴』?」
裴液垂头看向她,李无颜仰头眨着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是不是自己没好好读书?以后学习要刻苦一些。」
「我还没开始读书啊,裴液哥哥。只才认了字。」李无颜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