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一下,假如无论父母怎麽虐待孩子,都要求孩子必须无条件的孝敬,这就是在纵容恶行。
坏人会坏得肆无忌惮,因为他们不必承受恶果。
当然了,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父母都是慈爱的,这里只是打个比方,为了讲清楚道理。
上述六种行为中,有一种需要重点关注,就是苛。我们知道,儒家提倡的是仁,后世学者对「仁」的解释有很多,但是对「苛」却很少提,甚至刻意不提。
而在子学思想中,最反对的就是苛。
苛的表现形式,主要就提出过分的丶不合理的丶不切实际的丶不仁的要求。
举当代的一个职场小例子,某员工下午五点半正准备下班,领导过来扔给他一个工作任务,要求写一个几方字的报告,明天上班就得交。
这是什麽?这就是苛!
再比如《西游记》电视剧里,九头虫命令奔波儿灞去干掉唐僧师徒,这也是苛。
现代有个词叫严苛,但严和苛是两种不同的行为。「严」通常是褒义的,「苛」则是贬义的。
以收税举例,假如有人只盯着一部分人收税,却对另一部分人偷税漏税视而不见,这就是执法不严,影响了公平公正。
「严」是「公」的前提,所以我们还有个成语叫公正严明。
但假如某个人只赚了一百块钱,却要收他二百块钱的税,这就是苛。
孔子还有一句话一一苛政猛于虎。
按前文所述,与苛是因果对应关系,以报苛,这是对立面的冲突。就是张三不听李四的,当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那就不仅是不听了,而是要干翻李四。
在儒家子学思想中,对待苛的最高反抗形式,就是两个字一一革命。
「革命」并不是一个现代词汇,而是儒家子学中的成语,出自《易经》。《易经》是儒家五经之首,里面有一句话「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汤武,就是商汤和周武,革命,其实就是造反。他们干了什麽?汤灭夏建商,武灭商建周,而这两位都是儒家推崇的上古圣贤。
看到这里,是不是就感觉子学中包含的某些思想很危险了?所以它需要删改和阉割,从而异化为经学。
所以儒学中的「格物」,就以这麽一种诡异的方式失传了,明明典籍中的痕迹还在,但后世却没人去提,也没人再去总结。
孔子建立思想体系所采用的人性还原法,也被视而不见,成了某种禁忌。
近代以来,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直到改革开放后的这几十年,不断有人提出「新儒学」的概念。
探讨如何将优秀传统文化,更好地融合于现代社会,这种尝试本身值得提倡,但我对很多人所宣扬新儒学内容很不感冒。
因为我没有看见一个人,在宣扬新儒学时提到了儒学最有价值的部分,系统性地总结孔子建立思想体系时所采用的方法一一人性还原法。
这是人类思想史上,从个体感性到群体理性,最精妙的转变。
真正有价值的新儒学,不是去搞经学研究,更不是片面引用古籍经典中的某段话,讲什麽看似高深的义理。
我们得到认知以及检验认知的方法与过程,文化传统中最朴素的共同价值观,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刚才我们讨论了三个问题,孔子与笛卡尔丶孔子与王守仁丶孔子与马克思,最后第三个问题稍微多说了一些。
接下来就是第二论的主题,儒家子学揭示的成长路径,
去年我在安徽大学有个讲座,当时讲了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网上玩笑:某人说,假如哪天发达了,早饭豆浆买两碗,喝一碗丶倒一碗。
这个玩笑在我看来也是个寓言,它的象徵意义是折射出每个人的潜意识。它象徵着我们每达到一定的高度丶拥有一定的成就后,做什麽丶不做什麽。
在儒家的子学思想中,这条路径就是《大学》中总结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在《大学》中,阐述「格物致知」的这一卷内容,从汉代开始就缺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一段文字,是宋代的朱熹补进去的一段车转话。
所以在介绍这条路径之前,我们先要介绍格物致知,它是建立认知的起点与方法,否则后续的内容就无从谈起。
这一条路径,是个人叙事到宏大叙事之间的纽带。假如文化传统中没有这条纽带,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不能兼容,就会出大问题。
有个台湾作家叫龙应台,她说过一句话:「我不在乎大国崛起,我只在乎小民尊严。」这句话的问题在哪里?
我先不引用网上批判她的观点,只是指出,她这句话暗戳戳地隐含了一个假设:就是某个大国的崛起,与所谓的小民的尊严,一定是矛盾的丶冲突的。
因为她的句式有问题,是「不在乎——」,只在乎———。」重视小民尊严当然没有问题,但不应该把它放在大国崛起的对立面。
大国崛起与小民尊严之间是否存在矛盾?在局部范畴可能会存在一些矛盾,但在总体上它们应该是一致的。
这种一致性,就是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兼容性,任何一种文明形态所应该追求的发展方向,
就是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能够更好的丶更完美的兼容。
假如不在乎大国崛起,只追求所谓的小民尊严,那该怎麽形容这种人呢,汉奸买办丶达利特领班?而这种人在我们的文化价值观中,恰恰是最没有尊严的。
在座还有人不知道达利特领班是什麽意思,可以自己去查。
任何一种用于指导社会实践的思想体系,都要有联系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纽带。
假如这两者之间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不仅民族精神不复存在,文明形态也会崩塌,最终化为一地碎片。
假如把那句话的信息包压缩一下,变成「我不在乎家庭收入,我只在乎个人消费。」大家再去品品是什麽意思?
所以网上有人反驳她:「没有大国崛起,哪来小民尊严?」
能这样反驳,就说明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清醒且深刻的认识,包括对近代中国所经历的苦难记忆。
这种意识也来源于我们所处的中国文化背景,而放到世界范围内,不是所有人都能说出这一句看似简单的反驳。
龙应台也喜欢谈中国文化,听说她还当过台湾的文化部负责人,我对此感到格外震惊—(此处省略爆粗口的内容)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儒家子学早就指出了这样一条路径,从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丶修身齐家,直至治国平天下。
它代表了儒家的自我实现与社会理想的融合。
顺便插一句,大乘佛学对小乘佛学的改造,也是试图兼容了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从纯粹自我修行度化,上升到所谓的度已度人,普度众生,从而构建了完整的内部哲学体系。
我们今天讲的是子学,不是佛学,拉回来言归正传。
兼容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佛家有佛家指出的路径,道家有道家指出的路径,基督教有基督教的路径,那啥教有那啥教的路径,它并不仅是儒学的内容。
但儒家子学指出的自我实现成长路径,至少在那个年代,我认为是将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兼容得最好的。
限于时间只有一下午,我不可能将《大学》中的八条目,都一一详细论述,今天只是展开讲了格物致知,在这里则重点回答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刚才提到的,王守仁的观点,为善去恶是格物。但在子学的八条目中,格物只是获得认知的方法,而将认知贯彻于行为中,则是修身。
第二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说修身我能理解,但我就是个普通人,又不是诸葛亮,哪里谈得上治国平天下呢?」
其实在很多其他的文化背景中,修身就是个人叙事的终点了,要麽是无意改变世界,只能好好去做自己;要麽就是好好去做自己,别去操心更多,其他的事交给上帝。
但儒家的观点不同,它的研究对象是人与人,而不是把人孤立与割裂开来。
儒家讲的修身,不仅是与自己,也是在与身边的人打交道。比如怎麽对待父母丶子女丶兄弟丶
姐妹丶伴侣丶亲朋·这就是齐家,进而影响到所处的社会环境。
儒家子学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而教化的目的,就是让人拥有能构建这种理想的能力。
我不止一次讲过东北烧烤摊的故事,街边撸串喝了点酒,很多人就开始纵论天下丶评点得失,
从治国的方针策略,到国际的风云变换,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人可能会觉得好笑,而我也觉得很好玩,但它其实很可贵!
这是一种可贵的社会理想主义精神,不论他们的观点是否幼稚,但他们怀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试图做出各种分析点评。
毛主席有一首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冀土当年万户侯。」形容就是这种社会理想主义精神。
有人可能又要问了,我又不是领导人,对治国平天下的追求有什麽意义呢?有,当然有,而且非常重要!
因为这代表了每个人对现实世界的诉求,同时也意味着对理想世界的期待。无数人共同的诉求与期待,才构成了文化传统中的民族精神。
我们应该对现实世界有最高层次的诉求,包括国家治理应该是怎麽样的丶人民生活应该是怎麽样的,我们可以追求一个更理想的世界。
而儒家子学所提出的成长路径,就是对现实世界提出的诉求,同时代表了对理想世界的追求,
这是下一讲的内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