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飞穹低着头,沉默不语。
楼山鼎长叹一声,道:「你爹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那几个叔伯,也都是人精。之前信任你,没管,自然不知道,现在从各方得到消息和情报,自然明白了一切。今天,你我父子二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开诚布公,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清楚,可以吗?」
楼飞穹动了动嘴唇,依旧沉默「我是你爹,我能害你不成?更何况,事已至此,咱俩有什麽不能说的?难道你我父子二人,
非得落得个反目成仇丶血脉背离才好?」
「我不知道说什麽。」楼飞穹终究狠不下心。
楼山鼎轻声一叹,道:「那你就说,你为什麽保护周冷,从头到尾,好好说一遍。」
楼飞穹沉默许久,目光一动,仿佛看到一幅旧时的画卷,缓缓开口。
「您刚才说我小时候的事,那就从小时候开始说。」
「我小时候大多数记忆,都模糊了,但有几段记忆,很清楚,有一段记忆,和您有关。」
「那天,我走到您面前,询问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句话什麽意思?」
「您带着我,走到世界地图前。」
「您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些人,无耻鼠辈;而另一些人,日月悬天。那些无耻鼠辈总喜欢攻击日月悬天的先贤。但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无耻鼠辈的身体与名声消逝在历史长河中,而他们攻击的伟人,却如大地上的浩荡江河,万古长流,被人类铭记。」
「您当时说过,咱们父子俩,要联手努力,成为人类的万古长河,而不是无耻鼠辈。」
「于是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按照您说的,努力万古长流。」
「我现在想问,那天的事,您还记得吗?」
楼山鼎努力回忆,最终道:「我不想骗你,但这件事,我确实忘记了。」
「是啊,您忘了,我记得。」楼飞穹仿佛早就知道答案。
「然后呢?」楼山鼎问。
「那次谈话的三个月后,我为遭到诬陷的同学挺身而出。」
父子两人四目相视。
楼山鼎愣然,楼飞穹继续诉说。
「可惜的是——·随着我不断长大,我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我不是无耻鼠辈,也不是万古江河,我只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普通人。」
「我永远也成不了万古江河,但,我也不想当无耻鼠辈。或者说,正是因为您的教育,我从小就给自己画出一条底线,不当无耻鼠辈。」
「您总劝我多读书,多读史书,你说,史书上什麽都有,什麽都能学会。」
「我按照您说的,去认认真真读历史。」
「听说,您读史书,看到的是权谋。」
「听说,鲁迅读史书,看到的是吃人。」
「不同的人读史书,总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我读史书,看到的,更多的是遗憾。」
「城门立木的商鞅,变革之后沦为妥协与权力的牺牲品。」
「用兵如神的韩信,死于吕刘之祸。」
「一生征战几万里的岳飞,亡于一帝之位。」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这样的遗憾,满布书间,跨越千年。」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这麽做。」
「在被圈禁的这些天,我重读史书,重读《东君杂集》,想起赵圣晚年掩面哭泣,便明白了。」
「我这一生,再如何,也只是大族弟子中不错的一个,撑破天,放到历史长河中,也只是三流甚至四流。」
「周冷不一样,他可能封圣。」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让我这个时代名为周冷的遗憾,位列史书,被后人读到。」
楼山鼎呆呆地看着儿子。
他内心原本是充满愤怒,甚至感受到背叛。
但是,父子之情,让他强忍所有怒火,想要跟孩子进行一次交心谈话。
听完这番话,他内心仍然有愤怒,但不知道为什麽,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火。
尤其那句「您忘了,我记得」,反覆在耳边回荡。
「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心有豪气,胸有胆魄。」楼山鼎声音有些无力。
「我一直遵循您的教诲。」楼飞穹道。
楼山鼎轻叹一声,问:「你这麽做,楼家其他人不会善罢甘休,其他几大族甚至赵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不久之后,我可能从楼家家主的位子退下来,而你,别说家主,连所有的武道资源,都可能不保。这一切,值得吗?」
楼飞穹道:「其实,我也迷茫过,我也怀疑过。值不值得,我也不确定,但,您可以问问爷爷,问问您那些阵亡的战友,问问那些铺遍大地的户骨,您说,他们觉得值得吗?」
楼山鼎哑口无言。
他很想和以前一样斥责,和以前一样吹胡子瞪眼,但,不知道为什麽,什麽也不想做。
或许,老了吧。
楼山鼎起身,走到门口,转头望向站起来的楼飞穹。
「就算你拼着自己的前途不要,他终究会死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你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