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招安
乾符三年,八月二十八日,鄂州江北,草军龟山大砦。
龟山大砦下,草军联营十里,漫漫无边,浩浩荡荡。
江风吹着营上的各家草帅的旗帜,汹涌如波涛,如鱼龙在舞。
山上大砦,草军能来的票帅都来了,此刻数十人全部集齐在大帐内,外头江风狂啸,吹动着大帐门帘,噗噗作响。
帐外在风吼,帐内气氛却压抑得近乎凝固。
三日前,王仙芝让在各处领兵行动的大票帅们,都返回龟山大营。
此刻数十名在中原丶荆襄一带横行无忌的悍匪巨寇,此刻却都沉默着,或坐或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帐外,狂啸的江风吹得巨大的帐帘一鼓一鼓的,仿佛下一刻都能把这帐篷吹翻。
大帐正中,一张虎皮软榻之上,「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端坐其上,扫视着这些人,并不说话。
师帐内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一个性如烈火的票帅,也是尚君长的弟弟尚让,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酒碗都跳了起来。
「都统!」
尚让瞪着眼睛,瓮声瓮气地吼道:「这都什麽时候了,还卖什麽关子!朝廷派来的那个鸟使者,到底说了些什麽?是不是真如外面传言的那样,要招安咱们?」
他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帐内原本压抑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会军中勇将毕师铎也冷哼一声,骂道:「招安?招甚鸟安,咱们一路杀了多少刺史丶县令,朝廷能放过咱们?这明显就是哄了咱们去,好被那王铎老儿一锅端!」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王氏出身的大票帅反驳道:「话也不能这麽说,」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咱们连下山南东道丶蕲丶黄数州,兵锋直指江淮,兵马号称十万!朝廷若是真有诚意,给个节度使当当,也未尝不可嘛!」
可这话才落,就有人就骂了过来:「节度使?你想得美!我看,最多给个刺史,把咱们分化瓦解,到时候再各个击破!朝廷的那些狗官,各个不当人!能指望他们大方?」
王仙芝没有理会帐内的嘈杂,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他左手下方的一名中年文士,也就是尚君长。
这次与朝廷接触的主要策划者就是尚君长。
尚君长会意,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
帐内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尚君长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诸位兄弟,招安之事,确有其事。朝廷那边的招讨使王铎,已派人与我等在黄冈秘会数次。
王铎奉的是天子敕令,前来宣诏。」
「朝廷的意思是,只要我军停止攻打鄂州,退出随丶安丶黄丶蕲四州,天子可下诏,授都统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
话音刚落,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什麽!」
当时就有人跳了出来,唾沫星子横飞:「搞了半天,就给个押牙?还是什麽劳什子监察御史?这算个什麽官?老子在山里当渠帅的时候,手底下管的人都比他多!」
「就是!咱们弟兄拼死拼活,打了这麽多州县,死了多少兄弟,就换来这麽个屁大点的官?侮辱谁呢?」
「退出随丶安丶黄丶蕲四州?那我们吃什麽?喝什麽?手底下几万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对于这些过惯了刀头舔血丶大秤分金银日子的草军将领来说,朝廷开出的这个价码,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尚君长却不慌不忙,他伸出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兄弟们稍安,听我一言。」
他等到众人声音稍歇,才继续说道:「王铎说了,这只是朝廷初步的意向。官职的大小,驻地的划分,粮草的补给,这些都可以再谈。朝廷最看重的是我们的态度,只要我们真心想招安,他还可以向朝廷禀告。」
「都可以谈!」
这个时候,毕师铎扫了一眼,看到不少人在深思,就晓得有人真的在琢磨这个事,尤其是柳彦章,明显心动了。
于是一拍案几,指着尚君长在那大骂:「态度?」
「要我们什麽态度?我毕师铎的态度就是,不招安!」
说完,他对剩下的票帅们说道:「我们现在还不够有实力吗?鄂州城就在眼前,只要我们再冲一把,三日之内,必破其城!到时候,城中的金银财宝丶粮草美女,还不是任我们取用?何必去受朝廷那份鸟气!」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大多数将领的心声。
草军起事至今,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早已养成了骄横之心。
在他们看来,这天下之大,似乎已无不可去之处。朝廷给出的价码实在让他们提不起兴趣。
然而,尚君长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
「毕鹞子,话不可如此说。鄂州,真的那麽好打吗?」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诸位,我们不妨冷静下来,看一看我们眼下的处境。」
「先看我军,我军虽号称十万,但真正的精锐老营有多少?不过两三万人。其馀大半,皆是裹挟的流民,顺风仗时或可呐喊助威,一旦战事不顺,便是一触即溃。」
「李重霸部不就是这样?」
「李重霸已是我军精锐了,在场诸位哪个能拍着胸脯说比李重霸还要善战勇猛?兵马比他还要强盛?但结果呢?他带着两万大军在舒州城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败在了保义军的铁骑下。」
「此战活下来的孟楷就在帐内,你们可以问问他,问问李重霸勇战否?兄弟们死战否?但最后呢?」
此刻孟楷看到帐内其他票帅投来的眼神,恨不得羞愧得钻进地缝。
那边尚君长没有多想,而是继续说道:「然后就是我军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后勤补给。」
「我军一路行来,粮草全靠劫掠。如今黄丶蕲二大州已被我们搜刮殆尽,百姓流离,田地荒芜。鄂州城一旦久攻不下,我军数万大军的粮草,从何而来?届时军心不稳,恐生内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怀安!」
尚君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显得格外忧虑:「诸位不要忘了,就在我们的侧后方,赵怀安已经进兵舒州了!」
「赵怀安」三个字一出,帐内原本喧嚣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不少将领的脸上,都露出了忌惮之色。
狼虎谷之战的惨败,依旧是压在许多人心头的一块巨石,尤其是李重霸所部的河北帐,几乎全军覆没,其本人更是被生擒。
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草军。
虽然对于李重霸的战败投降,有不少人对此幸灾乐祸。
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赵怀安的保义军,是一块硬骨头,真是谁跟他碰谁死啊!
看到众票帅有所松动,尚君长才继续说道:「前几日,有千馀保义军出现在了麻城以北,并一夜之间便突袭拿下了麻城。」
「根据我军探马的最新传报,如今,这支骑兵就在黄冈一带游弋,随时威胁我军北面老营。」
「而赵怀安的主力大军,也已进驻舒州。他随时可以沿江西进,截断我们的归路,与鄂州守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到那时,我军腹背受敌,粮道被断,前有坚城,后有精锐。诸位将军,你们告诉我,此战,我们有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