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得是多大的悲伤,能让一个老人铭记这麽多年,并且在铭记这麽多年,再提起后,仍然如此悲凉。
赵长野记得自己轻轻抱住那个小老头,他闻到了老人身上永远散不去的泥土味丶汗味和旱烟味。
小老头的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我後来一直在村子周围,一个人住,挖野菜,吃树皮,活了好几年,才看见我们的军队过来,接管了我们的村子。”
“我听见他们说,战争胜利了,鬼子被赶跑了。”
“我很高兴,高兴的要飞到天上去,我问他们,鬼子都被杀死了吗?”
“可他们告诉我……没有……鬼子投降了,按照纪律,要优待战俘,那些投降的鬼子,都被送回了家乡……”
“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就没了。”
“回家?”
“那群鬼子还能回家?”
“他们凭什麽回家?”
“他们还有家回!”
“可我的家呢!!!”
“我的家怎麽没了?”
“我的家哪里去了……”
“我的家就在这处村落……我的爹娘,哥姐,都埋在这里……我不走!我死也要和他们埋在一起……我就是这麽想的。”
当时的自己,不理解那个小老头的悲凉。
只是听着他在小声的呜咽后,轻声哼唱着什麽……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小老头以为他一定会死在他的家乡。
自己也以为他一定会死在他的家乡。
可是他没有。
小老头还是进城了。
因为那一年,自己生病了。
小老头背着个破双肩包,从乡下坐大巴,辗转了好几次,才来到了医院。
自己不知道他会来。
因为当时的自己,正在因为上一次回乡下,他不肯给自己买草莓,和他怄气。
他打过来的电话,自己都不肯接。
结果没想到,这个不肯离开家乡的小老头,却为了自己跑到城里来了。
他当时躺在病床上,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恍惚间感觉有人在他左手上戴上了个什麽东西。
他费力侧头,却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过了三天,他的病才渐渐转好。
他出院那天,看见手上多了条红绳。
小老头在一边帮他整理东西,他问小老头这是不是他给自己的。
小老头点了下头。
出院后没多久,小老头说要带自己去买草莓。
自己跟着他来到街上,找到一家卖草莓的摊贩。
爷爷躬着背,赵长野一脸期待的站在他身边。
“草莓怎麽卖。”
卖草莓的朝他们爷孙比了个数字,爷爷脸色变了又变。
“便宜点吧,卖这麽贵。”
卖草莓的不肯,小老头就一直跟他争。
当时的自己,觉得丢脸得要命。
他沉着脸走开,去了其他地方。
其中有辆车,几乎蹭着他驶过,差点撞到当时的赵长野。
是辆红色的汽车。
车子开去很远,而那一天,在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小老头给他系的红绳断裂后掉在地上。
自己在街上逛了好几圈。
却还看不见小老头过来找自己。
他只能又朝小老头买草莓的地方走。
走近后,他发现前面有人围成一圈。
旁边是那辆刚刚差点撞到自己的红色汽车。
拨开人群走近,小老头躺在地上,地上全都是血,到处都是血……而赵长野看见,那个小老头,自己的爷爷怀里死死地护着一筐草莓。
……
雪越下越急了。
赵长野觉得有冰冷的风灌进自己的伤口,可奇怪的是,他反而感觉不到疼了。整个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恍惚间,他看见那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就蹲在自己身边。老人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每次他从田里疯跑回来时那样。
“走啊!”
小老头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乡音!
“爷爷带你回家。”
赵长野的眼泪终於落了下来。温热的泪水划过他沾满血污的脸颊,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他努力想抬起手,想抓住爷爷的衣角,就像小时候每次撒娇时那样。可他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怎麽也抬不起来。
“爷爷,回家……”
“爷爷……咱们回家!”
“爷爷……我好想你啊!爷爷……我……好想你啊!”
他眼角的馀光瞥见……
远处的山路上,林彦和胡连庆的身影越来越小。
他们正拚命朝着山峰上,战旗飘扬的山头跑去,他们怀里揣着染着自己鲜血的,写着坐标的草纸。
“交给你们了......”
赵长野的嘴唇轻轻翕动,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小老头的身影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炊烟。赵长野用尽最後的力气,望向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在这片土地上,有千千万万个像爷爷那样的人。他们或许弯着腰,或许驼着背,或许满脸皱纹,可他们的脊梁从未被压垮。他们像野草一样顽强地生长,像老树一样深深扎根。
“别放过......那群强盗......”
赵长野在望着天空。
“保护爷爷......保护......像爷爷一样的人......”
他的视线越来越暗,耳边的风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毁了我爷爷的家!”
“凭什麽他们投降就能回家。”
“别让他们逃跑,别放他们回去……绝不……绝不放过他们……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