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主一见是他,又闻得那阵灵梅酒香,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的灵气,登时连眉梢的疲色都化了个乾净。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他哈哈一笑,拉着姜义径往石亭而去,脚步轻快得像个年轻人。
行至半途,回头又吩咐家丁:
「去,后厨取几样小菜来,酱牛脯丶凉笋丝丶那坛脆瓜也捎上。」
石亭依旧。
青石檐角生了薄苔,风从药圃那头吹来,带着几分乾草与药香的味儿,
混着梅酒的清气,恰好醉人。
姜义举杯,抿了一口,微微一笑,语气似漫不经心:「怎不见我那贤婿?」
刘庄主正夹着一筷子凉笋,听了这话,手微一顿,随即又叹了口气。
「甭提了。昨夜又得了他家祖宗托梦,这不,天一亮,便急忙往山下老君庙烧香去了。」
姜义闻言,只点了点头。
那神色间虽不多言,却已尽在意会。
他素知这老亲家的脉门,凡遇梦兆,必心诚如火。
于是也不多问,只举壶为敬,笑着斟满两杯。
二人推杯换盏,话从家长里短,到山川风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亭中气氛倒有几分「世事不扰我」的自在味道。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那老君庙的方向疾步而来,
风尘仆仆,神色凝重。
正是刘子安。
他方才跨入院门,目光便落在石亭里。
见自家父亲正与岳丈对酌,手中酒盏尚有半盏未空。
那本要脱口而出的言语,竟生生地止在了喉头。
还是刘庄主见得开明。
瞧那儿子一副「天塌」模样,便放下筷箸,大手一挥,笑道:
「自家人,说便是了,别憋着。」
刘子安这才神色稍松,快步入亭。
脚下风声未歇,话已先行。
「爹,岳丈大人,天上……天上都乱成一锅粥了!」
一句话脱口而出,语带惊惶。
他喘着气,面上仍带着几分未褪的惊色,似方才一路奔来,仍有馀悸。
「那太平道一举反天,天机顿乱。诸天神灵,各路仙门,皆围在南阳宫外,闹着要寻那南华老仙问罪。」
「这般改天换地的大事,便是以南华老仙的道行,也背不起这等因果。」
「听说他老人家查明了前后因由,便也顾不得别的,匆匆赶去三十三重天外的兜率宫,去请太上道祖商议公断。」
说到这儿,刘子安神色一敛,声音也低了几分。
「孩儿这边,也刚得了兜率宫里传出的第一手消息。」
此言一出,亭中风似也静了几分。
刘庄主手上那盏酒未曾放稳,轻轻一顿,酒中微波荡开,他身子前倾,沉声道:
「如何?」
刘子安深吸一口气,神情凝肃,缓缓道来:
「老祖宗虽未能亲见,却得了确切的传言。」
「道祖他老人家的意思是……」
他微微一顿,似觉这话说出口,便要动了天地因果。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既然天意既出,便不若顺水推舟,让这场改朝换代,也成一桩天命。」
「兜率宫那边,也放了话出去,说愿在其馀诸事上,做出些让步,让补偿诸方仙门颜面。」
「如此一来,这份泼天的机缘,便算彻底……落在兜率宫手中了。」
这几句话,语气平平淡淡,说的却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刘庄主那略微前倾的身子,缓缓靠了回去,怔怔望着那盏未饮尽的灵梅酒,酒色微晃。
良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般,低低道:
「既是……太上道祖亲自发了话,那此事,怕是真改不得了。」
「这太平道的气数……怕是谁也拦不住喽。」
说着,他似又想起什麽,神色一亮,端起酒杯,转头望向一旁自始至终不言不语的姜义。
那目光里,忽又添了几分钦佩,几分庆幸。
「亲家公,果真是神机妙算,深谋远虑啊!」
「我听曦儿说起过,锐儿那娃儿,早年便与那太平道的张宝引为知己,交情匪浅。」
「如今这太平道大势所趋,已成定局,锐儿有此渊源,将来定能乘风而起,前途无量啊!」
刘庄主越说越觉有理,连语气都带了几分振奋。
姜义听罢,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抬手,与老亲家轻轻一碰杯,灵梅酒微溅,香气散开。
口中却是缓缓地道:
「老亲家说笑了。」
「锐儿与那张宝,不过偶有往来,算不得什麽知己。」
他顿了顿,目光微垂,看着杯中那一抹清光,语气更淡了几分。
「再说,他如今也不理这世上的纷纷扰扰。」
「我已送他去了西牛贺洲,寻一处清净地,好好隐修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教刘庄主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原是打心底替这位亲家高兴的,哪曾想,对方听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反倒头一个撇清干系,生怕沾上半点。
一时之间,他只怔怔地看着姜义,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哪句问起。
姜义却不理他,只慢慢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的刘子安身上,语声平静:
「太上道祖,在作下这等决断之前,可曾派人去查过,那位大贤良师的底细丶为人?」
刘子安被他看得有些发怔,想了想,才小心地答道:
「回岳丈大人的话……倒不曾听闻。」
「只听说,道祖他老人家近来正闭关炼一炉极要紧的仙丹,片刻不得分神。此事,只凭南华老仙一番言语,便定了下来。」
姜义听罢,眉头微蹙,却不语。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目光深处,似有一丝难以分辨的光,闪了一闪。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灵梅香气氤氲而起,掩去了唇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叹意。
「外头的事,」他说得极淡,「便由外头的人闹去吧。」
「你与曦儿,只管守好这山里的清净处,不必多想。」
语毕,他也不再多留,只拱手作别。
刘庄主还未来得及起身送行,便见那身影已踏出亭外,背影被药草香与山风一并吞没。
亭中,只余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这位姜家之主心底到底打着怎样的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