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庙……
等到太平道的气数尽时,便是老君这般身份,怕也要受些反噬。
此时若逆势而行,大张旗鼓去各处修老君庙,岂不是明摆着往刀口上撞?
祠堂里又陷入一阵寂静。
姜亮那道虚影,在香菸里微微一荡,似犹豫,似思量。
半晌,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爹……若真要另寻一人出来应此局,锐儿或许是个法子。」
「他这些年在凉州地界赈灾救民,医人无数,在民间积下的香火人心,也算不浅。」
「若能藉此名望,开庙聚信,倒也顺理成章。」
这话一出,姜义眼底原本淡如死水的神色,忽地又泛起了一丝光。
他负手踱了两步,香菸在脚边袅袅盘旋,
半晌,才停下,缓缓点头。
「也罢。」
声不高,却沉稳如石。
「此事,你可先暗中筹备。」
「其一,便在凉州地界,以锐儿之名,立『护羌神使庙』。」
「他既有护羌校尉的官身,又有救人活命的实功,立此庙宇,名正言顺,不致惹眼。」
「其二……」
他略一顿,目光掠过香菸深处的魂影,语气淡淡。
「凉州之外,多加筹备,待到天时……为锋儿立庙正名。」
这话一出,姜亮不由怔住。
「为锋儿?」
他那道魂影微微一晃,神色里满是错愕与不解。
「爹,锋儿虽有炼丹救世的大功,可这事自始至终,都未曾宣扬于外。世人只知天下蝗灾平息,却不知他是功臣。再说,他如今仍是天师道弟子,亦无立庙受供的身份资历。」
「若真如此行事,岂不是要犯师门大忌?」
姜义闻言,却只是淡淡摆手。
「这些事,为父自有分寸。」
他语气平平,神色不见波澜。
似这世上诸般忌讳,到了他嘴里,俱都成了纸糊的障。
「况且,也没让你立刻动手。」
「不过是先行筹备。」
他说着,略一沉吟,眼神如古井微波。
「至于选址嘛……」
「你且回去,好生探一探,如今太平道何处声势最盛,那黄巾军又在何处扎得最深。」
「庙,就立在那等地界。」
话音落处,祠堂中烛火一跳,香菸微斜。
姜亮怔怔望着父亲,只觉这安排实在离奇。
在那黄巾遍地丶太平声震的地方立庙?
这不是与天命作对麽?
锋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人,何德何能,与那得了道祖亲允的太平道去争香火?
这些年来,对父亲那种近乎本能的信服,早已刻进骨子。
纵是心中疑窦丛生,姜亮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轻轻一点头,低声应了。
姜义见他应下,神色不变,又淡淡吩咐:
「还有。」
「这段时日,若无要紧之事,外头的地方,就别到处乱跑了。」
「好生守在那长安城里,睁大眼,仔细看。」
「看那城中城外,都有哪些神祇鬼怪,明里暗里地投了太平道;又有哪些,曾在暗处帮过黄巾军一臂之力。」
姜亮怔了怔,眉头微蹙。
「爹,这又是为何?」
姜义不答,只抬眼看他一眼,语气平平:
「一来,让你心中有数,知该与谁亲近,避着谁远。」
「二来嘛……」
他话到此处,却忽地顿了。
烛火在风里轻轻一晃,映得他那张脸半明半暗。
「天机不可泄。」
「你且记着,先留意着便是。日后,自有分晓。」
言罢,便不再多言。
姜亮见状,知再问无益,只得深深一揖,将满腹疑惑都压在心底。
那道魂影随即轻轻一晃,化作一缕青烟,在空中盘旋几息,方才淡淡消散。
姜义凝望着青烟散去,眸中却是微微一沉。
说到底,那些趁势而动丶投了太平道丶暗助黄巾的神祇,也谈不上什麽错。
连那位清净无为的太上道祖都已亲口应允,他们这些天上地下的小神小鬼,顺势而为,也无可厚非。
只是可惜。
这世间的「公允」,从来不是凭对错两字能衡量的。
今日顺势,得些便宜,看似风光;
明日势反,天机一转,怕也得连本带利地还了回去。
这便是天道的秩序,亘古如斯。
与善恶无关,与是非无涉。
念及此,姜义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多思,缓缓盘膝而坐,双手覆膝,闭上了眼,自顾自炼化体内心火。
祠堂外,风声低回,天色翻覆。
一会儿雨脚轻垂,一会儿又被日光拨散。
院中老槐又抽了新绿,枝头的蝉声一浪接一浪,吵得似夏正盛。
转眼,又是数月。
无论是姜亮偶尔自香火中传回的讯息,还是那些走南闯北的货郎嘴里带来的碎言片语,皆绕不过一个话头。
太平道,真个是应了天时。
那披黄巾的大军,如烈火燎原,势若破竹。
短短数月,八州之地,尽入旗下,且仍在以叫人咋舌的速度,向外漫卷。
虽尚有数郡大城负隅抵抗,但若说这天下大半,已归黄巾之手,倒也不算虚言。
就连这等消息滞后的两界村,也渐渐沾上几分喧嚣。
灵素祠外,老槐树下的凉荫里,常有过路脚夫丶歇脚的樵子,说得眉飞色舞。
「黄巾军过山,山里的瓜果山珍,自个儿就熟透了掉下来,犒劳大军!」
「要渡河,那河里的鲤鲫虾蟹,都自个儿往一处挤,搭成一座桥,让大军踩着过去!」
言辞玄妙,传得有鼻有眼,听者皆信。
诸般迹象,仿佛都在宣告。
太平道,天命所归也。
世道乱中带盛,风气竟似欣欣向荣。
那位身在风暴眼中的「大贤良师」,似乎,也是这般认为的。
或许在他眼中,这天下棋局,已成定势;
又或是,他等的那一线机缘,终于到了。
于是,那面早拟未举的旗,终被高高打出。
那一日,姜亮魂影再现祠堂,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不敢贸然启口。
先以神力封绝堂内堂外,香菸停滞,灯焰微凝。
待万籁俱寂,方才以神识传念,将那八个字,一字一顿,送入父亲心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