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谭秀筠一生无子无女,独居在丰潭孤儿院旁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里。九七年,梁梅“砰”一声用石头猛然砸开她厨房的玻璃窗,紧跟着扔了几个臭鸡蛋进去,碎玻璃溅一地。谭秀筠至今都没将那扇窗户重新按回去。
梁梅几次主动提出要帮她修缮,她拒绝了,重新按回去,还是会被打碎,梁梅从来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谭秀筠这个人很矛盾,她是退休后义务在孤儿院教书,即使丰潭当地有中学想把她返聘回去,她也没答应。但她又不像其他义工老师们温柔,对孩子们很有耐心。
谭秀筠教书脾气不好,动不动还体罚,所以学生们最讨厌她,总是爱偷偷去她家砸玻璃窗。梁梅砸过,朱小亮砸过,通知梁梅谭老师死讯的胡正也砸过……
梁梅被抓那次,朱小亮和胡正其实也在。谭秀筠给他们每个人都煮了一碗面,朱小亮和胡正没有鸡蛋,唯独梁梅那碗里有个臭鸡蛋。梁梅不服气地把臭鸡蛋挑出来,谭秀筠却板着脸逼她吃下去,对她讲,如果吃不下去就告诉院长,要把他们赶出福利院。
梁梅一听要告诉院长,连忙就拿起筷子就囫囵吞枣往下咽。朱小亮和胡正一见她那碗那么臭都开始吃了,两人二话不说也跟着拿起筷子。
吃到嘴里,梁梅才发现鸡蛋没有想象中那么臭,但谭秀筠确实没那么好心,因为谭秀筠在面条里放了很多辣椒,吃得他们三个面红耳赤,呛得像条哈巴狗,频频吐舌头要水喝。
谭秀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她对谁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说话也相当刻薄,用梁梅的话讲,谭秀筠看不上所有人。她可以为了手机话费和移动电话端那边的客服用最难听的字眼问候人家祖宗,但又会自己掏钱给她当初在镇上教书那些留守儿童的爷爷奶奶充一百两百的话费,只为了能知道学生为什么最近没来上课。
梁梅他们三个也因为那碗面,始终都憋着一口气想找机会报复谭秀筠。可不过十来岁出头的孩子哪斗得过执教近四十年的老江湖,谭秀筠什么顽皮蛋子没见过?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反而经常被谭秀筠拉进去背书,背不出来就打手心、罚站、绕着院子青蛙跳,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整得他们服服帖帖。在谭秀筠一顿顿戒尺、一次次靠墙倒立的耳提面命中,这几个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尤其朱小亮,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数学。
这么多年,梁梅和谭秀筠很少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讲话的时候,每次见面必吵架,最近一次还是因为李映桥,梁梅挑中李映桥这条小鱼和谭秀筠打赌,试图证明自己比她更有资格当老师,谭秀筠看了李映桥的各科成绩,直接拍着桌案把梁梅骂了个狗血喷头——
“梁梅你脑子有坑是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教了几年书真拿自己当救世主了?现在的小孩能跟从前比吗?人家爹妈都不急,要你在这装蒜?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考上了,后面还有高考,家长赖上你怎么办?考不上,又怪你耽误人家孩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别给我误人子弟
去。她反倒觉得恨最真实,恨那些不得好死的人,见到他们不得好死的下场,才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觉得,与其说爱,不如说恨才能让人活下去。
如果不是谭秀筠那碗面,梁梅、朱小亮、胡正这样顽劣不堪的性子,早就在街头巷角混成了少管所后备役,他们哪有什么正确的是非观,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敢拿石头砸老师的玻璃窗,再大点就算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没人奇怪。没人会怜悯他们,但谭秀筠见过太多这样的顽皮赖子,梁梅朱小亮胡正他们几个都算不上最刺头,她完全有能力把他们拉上正轨。
但梁梅肚子里有多少货,她再清楚不过,她能走到今天,全就靠那么一口气撑着,撑着就撑着吧,她不想和她吵了。
谭秀筠缓缓闭上眼,眼泪从两侧溢出来,嘴唇颤得却更加厉害,她没想到,这些话这辈子能从数学呆子朱小亮嘴里说出来,连他都明白。梁梅是有多恨她,临了临了,连句松快话都不肯给她。
“你们走吧,我累了。下次来别拿这么多水果,我一个人吃不了。”
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
梁梅再也没去过。胡正上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谭老师,梁梅想着中考成绩还没出来,去了也是没完没了的吵架,她也不想再气她了,于是给胡正回复说等李映桥出分再去看她。
她还特意去楼下的水果店提前订了很多很多当季的水果,全是又贵,她又不爱吃的。她偏就要拎着琳琅满目的水果去,还要把水果店搬过去,给她满满当当地摆满整个疗养病房——
她就坐在她的病床旁,大口大口地吃着水果,等她吃个够,把果汁吸得啧啧作响,吸得床上那人破口大骂,然后她也不会和她生气,绝对不和她拌嘴,她只会把手机的查分系统拍在她床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谭秀筠,这我学生。”
她最爱看谭秀筠吃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