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8章 此方便门一开,万门皆开
朱翊鏐从小跟着皇帝陛下观政,但是他很多事都在雾里看花,看的并不真切,他在操阅军马后,询问皇帝,百姓为何总是在朝廷和地方发生矛盾的时候,支持朝廷,支持新政。
其实他是在询问皇帝变法是如何获得支持,更加明确的说,应该怎麽做,才能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政治这个东西说复杂千头万绪,说简单,其实归根到底,拼的还是谁人多。
李如松很能打,镇暴先登营也很能打,但他们的人数是有限的,他们抵达容城,消灭了知县丶县丞丶衙蠧丶黑恶帮会丶城外山匪,但这些人毕竟还是少数。
如果容城县二十七万丁口,全都聚集起来,李如松这三千人还能打得过吗?
京营宣布军管,容城县有了短暂的混乱之后,就是该干什麽就干什麽,现在忙着还田。
朝廷的重拳出击只是百姓们茶馀饭后的谈资,百姓没有为他们的青天大老爷丶乡贤缙绅们聚集的意思,甚至还大骂老爷们倒霉完全活该。
百姓为何要在央地矛盾的时候,支持朝廷,这是朱翊鏐最想知道的,因为他要做国君了,他必须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到了金山城,日后的金山国,该怎麽做,才能更好的治理国家。
皇帝给的答案是:百姓别无选择;大将军说:百姓远交近攻;内相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朱翊鏐认为这些答案都对,但又不对,就像是隔着一层坚韧的窗户纸一样,朱翊鏐始终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回到潞王府后,朱翊鏐没有扑美人,他那是闲的没事干,扑了这麽些年,早就没啥意思了。
他没有在暖阁,寒冷的空气更容易让人清醒,他坐在一张躺椅上,盖着一个厚重的对襟大氅,不停的晃动着躺椅,思考着这个问题。
朱翊鏐的思绪很杂乱,他想到了万历维新的第一个政令,考成法。
那时候朱翊鏐还小,挂着鼻涕泡四处跑,对枝头小鸟的兴趣远大于对朝堂的兴趣,而考成法能够成功,今日再看,简直是不可思议。
考成法是给百官套笼头,让百官上磨,这切实的伤害到了几乎所有的官吏,但最终执行成功了。
而执行成功的原因是:考成法提供了一个更加公平的晋升机制。
不是靠过去的裙带,在考成法之前,不给人当门下走狗,连捞到官身的机会都没有,而考成法打破了裙带晋升,循吏成为了新的晋升标准。
朱翊鏐又想到了一个人,农学院院长丶宝歧司大司农徐贞明,此人百般不会,只会种地,当年因为垦荒被打击报复,回到京师四处活动,求告无门。
就像是容城县那些不肯为知县丶县丞丶乡贤缙绅们拼命的大多数百姓一样,考成法里大多数找不到门路丶没有人脉丶没有座师的官吏,才是考成法的立根之本。
朱翊鏐忽然睁开了眼,眼前一亮,他似乎找到了答案,看破了迷雾,他似乎看到了答案,那就是:
公平,公平,还是特麽的公平!
但朱翊鏐又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继续晃动着自己的藤椅,公平也是一部分的答案,但没有完全解开他心里的疑惑。
潞王殿下一只脚点着地面,就这麽一直晃着躺椅,他没有睡觉,一直在思索问题的答案。
潞王又睁开了眼,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答案。
这个答案就是:佃流氓力这些穷民苦力,跟顶层权力中心的帝王将相,利益高度趋同。
这怎麽可能呢?一个深居九重之上,一个行泥之中,怎麽可能利益趋同。
潞王猛的坐了起来,他看着池水,看着落叶,他有些不确信,但好像的确是这样。
历史证明,朝廷强能控制地方则向治,朝廷弱控制不了地方则丧乱,最典型的就是安史之乱,彻底打碎了大唐朝廷的权威,藩镇割据,民不聊生。
「怎麽会这样呢?怎麽可能是这样呢?」朱翊鏐喃喃自语,他得到的这个答案过于离谱了一些。
他跟着皇兄一起长大,亦步亦趋,他读过很多史书。
中国历朝历代的政治脉络,是从夏商周春秋战国的贵族政治,到汉隋唐的世家政治,再到宋明的士绅官僚政治逐渐演进。
到了大明已经完全是官僚政治的巅峰了。
这恰好佐证了他的想法,底层和顶层利益,在一场又一场倾覆之祸的天下大变之中,在逐渐趋同。
按照皇兄的说法,皇帝就是最大的士绅头子丶地主头子,但朱翊鏐觉得自己的理解有些片面了。
这句话正确的理解是:皇帝应该天然站在百姓的立场上。
因为皇帝真的做一个最大的士绅头子丶地主头子,就能治理好江山社稷,那怎麽会有改朝换代的事情发生?而且每隔几百年就要来一次。
显然,皇帝不应该是一个士绅头子丶地主头子,否则改朝换代就是必然。
「去通和宫!」朱翊鏐思考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已经离捅破窗户纸只有薄薄的一层了,但他就是想不通一个关键,顶层和底层利益如果能做到完全一致,是否能够避免改朝换代。
朱翊鏐火急火燎的赶往了通和宫御书房,冲到了皇帝面前,挥舞着手臂,把自己思考讲了出来。
「皇兄,我的想法对不对?」朱翊鏐目光炯炯的看着皇帝,追寻着一个答案。
朱翊钧则在纸上写写画画,把朱翊鏐的想法总结了一下。
历史脉络证明,底层和顶层利益在逐渐趋同,贵族丶世家丶官僚政治制度的演化,就是铁证;
万历维新从第一新政考成法到最近的兵发容城,几乎所有的新政,都佐证了这一观点,站在百姓的立场处置问题,就能获得拥戴;
作为国君丶作为君主,要先讲立场,要保护穷民苦力的利益,调节各个阶级的矛盾,不至于在剧烈的冲突中,毁灭彼此玉石俱焚。
这就是朱翊鏐挥舞着手臂想要说的主要内容。
「不能。」朱翊钧非常确切的回答了朱翊鏐的问题,他看着朱翊鏐笑着说道:「顶层和底层利益就是能做到完全一致,也无法避免改朝换代。」
「而顶层和底层的利益逐渐趋同,只能越靠越近,绝不可能真的做到完全一致。」
「大多数时候,朝廷开始变得虚弱,慢慢斗不过豪强,其核心利益就会立刻转变为财税,朝廷会和豪强一起,压榨百姓,以换取自己继续苟延残喘。」
「为何?」朱翊鏐愕然,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套了不起的政治制度的底层逻辑,在士绅官僚制度的基础上,继续演进!
可是皇兄的话,给了他无情打击。
「矛盾说第一篇讲矛盾,就告诉你,万事万物总是在发生改变。」皇帝满脸和煦的笑容,他看着弟弟继续说道:「你不要被读书人给骗了,要接受一个基本的事实。」
「要学会接受,万事万物乃至于朝廷,都会有一个从好变坏的过程,起起落落才符合万物无穷之理,就像是太阳不能永远如日中天。」
「过去好的,现在不一定好,将来也不一定坏,要多读书,不要被读书人给骗了。」
大明士大夫骗人有六个办法。
第一把儒家修身异化为完全的自我为中心;第二以唯结果,论成败是非;第三,选择性叙事,断章取义;第四,简化一切过程;第五,忽视事务的复杂性和多变性;第六以目的论倾向;
历朝历代的士大夫喜欢嘲讽秦始皇,说始皇帝希望开辟万世江山,结果二世就亡了,这是典型的以结果论成败是非。
秦始皇真的失败了吗?大一统在他手中实现后,后世历朝历代,就注定会以此为目标去奋斗。
连胡人入主中原,都躲不过这个最大共识,做不到大一统,就是割据政权,就是失败。
以目的论倾向,儒家学士们总是在塑造一个不存在的乌托邦丶理想国,一如大光明教口口相传逐渐形成的比大明好了不知道多少的虚妄大明。
不存在的乌托邦丶理想国丶大同世界丶虚妄大明,叙事都是一样的,认为历史必然向着某个特定的目标去发展,任何偏离这个目标的行为,都应该视为错误和失败,应该严厉打击。
这种以目的论倾向,就像是典型的不切实际,袖手谈心性,殉国水太凉,剃发头皮痒。
反腐司就要把所有贪官污吏杀尽杀绝,反腐司不办五万银以下的贪腐案,就是错误的,失败的!
徐成楚不问京师到开封段驰道贪腐,就是失败的错误的,背叛皇帝,辜负圣恩。
这就是士大夫最擅长骗人的六种手段。
「最近凌次辅整肃官厂,你知道吗?」朱翊钧想了想,还是找了个案例给朱翊鏐讲解政治的逻辑。
朱翊鏐思索了一番说道:「臣弟知道,凌次辅似乎抓了一大堆人,文成公的侄子王建,也被捕了,人心惶惶。」
「官厂人情过重,最初是好的,但人情太重,制度就会失效,今日整肃,就是为当初人情过重还债。」
「但出了王建这个案子,就要全面否定文成公对官厂的一切贡献吗?从否定文成公这个人,到否定官厂的一切吗?」朱翊钧问了一个问题。
朱翊鏐思索了许久,才说道:「那自然不能。」
朱翊钧笑着说道:「但士大夫们最擅长这麽做,已经在借着王建这个案子,在全面否定文成公的贡献,全面否定文成公,否定官厂的一切了,顺便否定朝廷了。」
「底层和顶层的利益越是趋同,该组织就越是长久,但想要长生不老丶万世不移,又需要反覆的纠正过去的错误。」
「矫枉必过正,但在矫枉的过程中,绝不可以全面反对和否定,否则会左手打右手,最后在党锢之祸中,自己打死自己。」
只是底层和顶层利益完全趋同,是不可能万世不移的,需要反覆纠正实践中的错误,才能更加长久。
矫枉必然过正,但矫枉不能全面反对,否则就是现在的自己杀死过去的自己。
这就是矛盾的现实。
「可是…如果不能全面反对,如何彻底革除旧弊?如果无法革除旧弊,那一定会留下一大堆的隐患。」朱翊鏐很快思考到了陛下说的办法,也做不到万世不移。
每一次对过去的纠正,因为不能全面否认,都会留下各种隐患,这些隐患积少成多,最终会覆灭任何形式的组织。
可搞全面否认,死得更快。
「对的,没有长生不老,也没有万世不移。」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你不要想太多,能弄个两三百年不灭亡的金山国,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