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翟老的手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目光警向空当处,坐立难安。
这事,本就是他做得不地道,出尔反尔了。
即使是现在,翟老也不清楚自己为什麽忽然决心要这麽做,好似莫名其妙的,凌晨自已觉浅醒来后,就成了心底的一种执念,且愈来愈重。
更尴尬的,其实是罗廷锐。
诚然,在这种级别会议上能做报告,确实是个人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他和翟老其实都不需要,甚至连如今的薛亮亮,也不是很需要。
薛亮亮不仅个人能力强且极为全面,这种专业和组织能做到两手抓的年轻人,不管放到哪一行都是稀缺人才,未来独当一面开展大工程几乎是必然的。
「亮亮,亮亮!」
罗工提高了声音。
薛亮亮额头上冷汗都沁出来了。
倒不是被自己老师吓的,而是在刚才,他内心忽然一悸,本能地不愿把这报告书递送出去。
脑海中,响起的是小远昨日特意找自己说的话:
「亮亮哥,这次吸取一下教训,多坚持一会儿。」
当初面对白家娘娘时,秦叔那里几乎就要一个人打穿白家镇了,本是胜券在握的事,
谁知薛亮亮先一步以战胜者身份签订了战败条约。
当时薛亮亮还自豪地认为是自己的强硬迫使白家镇让步,是牺牲了自己保护了南通不被白家娘娘危害。
具体的细节薛亮亮并不清楚,但这一大概过程,李追远是暗示过薛亮亮的。
虽然,若是当时能预知后事的话,薛亮亮不仅不会坚持,反而会更早地签订下最苛刻频次最高的「丧权辱国」条约。
可这事儿本身,确实是一次教训。
薛亮亮晓得小远他们过来,不是单纯为了这次工程,小远单独对自己进行这种瞩托,
饱含了对自己的信任。
所以,他不敢把这报告书交出去,不,不仅仅是报告书,还有报告人的身份。
「亮亮,你是不是不舒服?」
罗工右手去摸薛亮亮的额头,左手去拿报告书,这算是打算给薛亮亮台阶下。
可薛亮亮却往后退了两步,坚定道:
「不行,老师,您可以不在乎这次报告,可这也是我露面的机会!」
罗廷锐深深皱眉,此时的薛亮亮,让他这个老师感到很陌生,这孩子一向目光长远看事通透,怎麽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翟老双手摩看膝盖,想要离开,可刚起身却又莫名坐了回去,他再次抬头,看向薛亮亮,道:
「小薛同志,我知道我确实强人所难了,你放心,这件事后,我会在其它方面对你进行力所能及地补偿。」
前半段是对着薛亮亮说的,后半段则是对着罗廷锐说的。
罗廷锐知道,这件事再不解决,翟老可能就会觉得是自已故意暗示学生拒绝,在特意拿乔。
而薛亮亮本人,则在听完翟老这句话后,立刻陷入了一种松弛状态。
他本就不是为了这个报告资格在争,憎憎懂懂间,某种坚持被遗忘和抚平,薛亮亮面露笑容,一边将报告书主动递过去一边开口道:
「翟老,瞧您说的,我这是在和您开———.」
松弛的精神,猛地再度绷紧。
薛亮亮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吸气的同时马上改口道:
「我这是在和您开玩笑,事实是我和老师为了这次报告准备了很久,您临时拿走,准备必然不充分,报告会上就难免会出纰漏。」
鬼街。
少年仍然坐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润生哥以残破身体气门全开,在铁狮子身上砸下好几道破口。
每一次,都能让那铁狮子发出痛苦哀豪,可很快,铁链会重新凝聚,将那破口覆盖补全。
而润生,也终于透支掉了所有,被铁狮子尾巴抽中后砸落在地,双臂将黄河铲举起,
阻挡着对方踩在自己面前的铁蹄。
「咔嘧—咔嘹咔嘹—·
骨骼碎裂,血肉崩飞。
最终,
「砰!」
润生整个人炸开,铁蹄落地。
这最后的声音,像是一记重鼓,打在少年心头。
然而,少年的眼神,依旧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赵毅死前曾问过他,有没有想过赌输了的后果?
答案是想过。
但无论是在同伴们死前丶死时和死后,李追远都未曾有丝毫表露。
少年的意识深处。
本体从地下室走出,锁好门,外头没下雨,他往外走时却拿了一把雨伞。
沃野一片,纷点着民居,可实则,其它民居只是远看时能瞧见,可也就起个布景的效果,若是视角转换,甚至可以发现这些民居别说内部装修和人员活动了,它只有外部可见部分的外墙。
这里,唯二的「完整建筑」,一个就是太爷家的房子,另一个就是那座鱼塘。
本体一路走来都是阳光明媚,唯独推开鱼塘的栅栏门走进来时,头顶下起了雨。
将伞撑起,本体来到塘边,除了雨水打落而出的波纹外,水下好像还有好几股裹挟着烂泥冲入这里的暗流。
过往,无论李追远倒进来多少情绪垃圾,这里的鱼苗都能兴奋至极地快速享用。
可这次,它们明显进食和消化得都很慢,乃至瞧着有些无精打采病快快的样子。
因为以前李追远往这儿引入的,是外部的情绪垃圾,这次则不是。
本体:「你不是一直渴望获得情感麽,为何这次的情感明明如此强烈,却主动将它们抛进了这里?」
蹲下来,右手继续撑伞,左手在水面上来回撩了几下。
「已经笃定在认知中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只是走一个流程而已,可这过程,依旧让你体验到难受了麽?」
「追求这种无聊的情感,却又怕这情感影响到自己的状态将其丢弃,我无法理解,这种无用功,到底有什麽意义?」
「做一个人,真没意思,一身的累赘。」
现实中的鬼街。
润生死后,铁狮子开始对阴家人进行攻击,它这种可怕的防御力和爆发力,哪怕是那些前代死去的阴家先人,也无法真正奈何得了它,只能被其一个个碾消拍碎。
再者,码头下方水域里的鬼怪,几乎无穷无尽,明明已经被阴家人灭杀了一大批,可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扑上来。
蚂蚁多了,是真能咬死大象的,况且,对方阵营里此刻,还有一尊可怕的铁狮子。
先前阴家人一出来时,就按照极为明显的强弱划分,按照年代上的死亡顺序,越是早死的越在前。
街头混混打架,很适合这种套路,越彪越勇的冲最前头打出顺风,带动后方凑数小喽罗的积极性。
可放在这里,就有些不合适,若要利益最大化,应该是最弱的那批冲第一排,可以充当炮灰探路,给后方的人摸底,以便调整更为合适的手段。
然而,这种自发形成的不合理,却亦是一种理所应当。
先辈们先上,晚辈们留后头,毕竟是一代代的阴家人,辈分摆在这里,在前排阴家人眼里,后方的阴家人,何尝不是自家的孩子?
阴萌的爷爷,自然就落在了最后,因为他是里头,最小的一个孩子。
「噗味。」
李追远打开了一罐健力宝,喝的同时,又拿出一把「最后一颗」或者叫「最后两颗赵毅上去送死前,把一个袋子留在了原地,里头有几件工具类的器具,嗯,最多的还是这一包药丸。
极为珍贵的药丸,这会儿被李追远拿来当糖豆吃,药引子还是汽水饮料。
好东西,不吃就浪费了,况且这会儿也不用担心虚不受补的问题。
在如堤坝破口漫灌的鬼魂冲击,再加上铁狮子以几乎作弊的方式强行横扫下,阴家人化作的死倒,正越来越少。
萌萌作为当事人,心里对大帝有怨这很正常,可即使是她,也不会当众去宣扬讲出,因为这世上大部分人的祖坟和被烧纸的先人,都没什麽实质意义。
与其说,阴家人是在报答他们的先祖阴长生,不如说是在践行自已的姓氏承诺。
其他姓氏是没这种团员齐聚的机会,要是有,大概率也会这麽做,这,就是宗族的凝聚力。
一罐饮料喝完,「糖豆」也都吃光了,少年头发变得湿漉漉的,开始升腾起热气。
李追远抬头,看向空中,大量鬼魂的崩散和阴家人的消亡,让上方盘旋凝聚的鬼气怨念正变得越来越浓郁庞大。
低下头,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头铁狮子身上。
大家伙都知道,它具体是个什麽东西,可它就是在明知故遮。
当它出现在这里时,就是菩萨意志的体现。
神话传说里,很多东西会与现实存在较大失真,但不得不说,神话背景的加持,让人在看见它时,会激起更多的兴奋,尤其是,在你准备去尝试镇杀它时。
李追远站起身,走到供桌前,重新点香。
阴家人拦不住了,伴随着最前排长辈的消亡,晚辈们的阻拦时间就一下子变得越来越短暂,倒也是充分诠释着什麽叫子孙不争气。
阴萌的爷爷终于捞到了出手的机会,在接连灭杀好多头鬼魂后,被铁狮子一蹄碾碎。
「轰!」
他是最后一个,这一脚,宣示着这一波阻拦,彻底失败。
李追远将香插入香炉中。
大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他也一直处于摸索阶段。
不过有一点少年可以确认,大帝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子孙。
这和子孙后代是否被诅咒过无关,哪怕是以大帝的视角来看,子孙死后宁愿化作死倒也要助他,大帝都不会有丝毫情绪波动。
活得越久,就越不像人,你就不能拿人的模版去对他套用。
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前期无论是自己以因果泼脏水大帝发怒下达旨意灭门,还是后来阴萌的献祭,包括赵毅呈送上去的那对狗懒子。
大帝,是真的在发怒麽?
以前,李追远是不确定,可昨日在翟老门口,听到菩萨与大帝对话中,对自己的称呼是·.嫡传弟子时。
少年确定了,大帝,并不是一个鲜活的人物。
都是拿自己当刀使,区别仅仅在于,大帝的握刀习惯,让李追远更适应些,而菩萨的那种用完就丢丶使好就弃,确实让刀很难对其产生倾向性。
鬼魂如潮,向李追远这里冲来,
那头铁狮子,也在其中奔跑,
李追远双手掐印,随即左臂举起,指向空中。
头顶那一盏盏橘黄色灯笼中,有一盏,化作了一颗硕大的眼球。
李追远右手再次覆盖住右眼,鲜血流出,这次的鲜血不是来自于掌心血雾,而是真正的眼眶。
头顶那颗眼球亦是流出鲜血,如星火般射出,点燃了上方那浓郁至极的鬼气怨念。
「轰!轰!轰!」
一道道燃烧着业火的火柱垂落,街面上,大量鬼魂在其间被焚灭。
好几根柱子砸落在铁狮子身上,使得其不得不低伏下头,以做抵御。
李追远离开供桌,开始奔跑,他没练武,速度就不会太夸张,但在这满街业火里,他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一个。
匍匐在那里的铁狮子似有所感,微微抬起头,可这时,一道火柱又恰好砸来,将其全身覆盖。
待得业火消散后,李追远已来到它跟前。
铁链就是最好的阶梯,它又趴着,李追远一口气,直接「上了楼」,来到其头顶,
巨大的尾巴已悄无声息地拘了过来,距离少年很近很近。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对方杀赵毅时的方式,它喜欢把自己憎恨的人,以一种带仪式感的方式吞噬咀嚼。
它如此恨赵毅,那就没理由不恨自己,而且只会更恨。
少年准备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尾巴出现,将少年捆缚住。
铁狮子张开大口,打算将少年咀嚼后吞咽。
李追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的手,指向下方的血盆大口。
头顶的灯笼,瞬间化作了好多颗眼睛,上方还未来得及落下的业火此刻如同受到指引,全部集成粗壮的一束,带有明确的指引性,全部砸入铁狮子的大口中。
「嗡!」
业火焚烧,铁狮子身上的锁链完全融化,然后是下一层的虚影遮掩也被焚毁。
刹那间,李追远得见它的真容,虎头丶独角丶犬耳丶龙身丶狮尾丶麒麟足一一谛听!
显露出真身的它,如同被剥了皮的鸡蛋。
它开始哀豪,身体不断扭曲和开裂。
此时的它,已无意义再去搭理其他,李追远被他尾巴甩出,落地时,少年及时侧身翻滚卸力,虽未直接摔死,却也是滚了个头破血流。
「噗通!」
谛听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它就像是一块被丢入油锅的肥肉,正在被炼化。
火焰的滚烫,飞溅四周,形成了无差别的覆盖,李追远也在其中,这无法躲避。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着褶皱,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橡皮泥,即将融入水。
累了,懒得折腾了,死就死了吧,不管怎麽样,死前好岁拉了一头这个陪葬。
「哗啦啦.」
一条极为粗壮的铁链自水面下探出,以极为强横的姿态将谛听的一只腿缠住,然后,
将它快速下拉。
将被焚化而死的李追远,就这麽脱离了被炙烤范围反倒是在拉动途中,那些街面上的残馀鬼魂都被连带着焚灭,等谛听被拽入水面下后,水面沸腾,无尽凄厉尖叫发出。
不知多少还在水底,并未来得及上岸朝拜的鬼魂,永远失去了上岸机会。
李追远坐在地上,他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能动,因为他的皮肉已严重缩水,多处粘连,稍微的动弹,等于自己主动撕扯身上的血肉。
前方,是无比乾净的街道,一切杂物航脏,都被火焰荡涤了个乾乾净净,仿佛今晚什麽事都未曾发生过。
「啊·—..」
李追远喉咙里发出一声低鸣。
他眼睛闭起,他进入了弥留之际。
普通人在这个阶段,就是意识不断陷入断断续续的昏迷,像是高频率打吨儿,只等最后最长的那段「长眠」。
可李追远在意识模糊时,见到了另一个画面。
他看见自己坐在大卡车的副驾驶位上,光着身体,一丝不挂。
卡车仍在前进,可车窗外并不是路面,此时的卡车,像是沉入了某处河底,泛着黄色的河水充斥四周。
「啊—」
李追远的意识重回清醒,他的视线再度回到鬼街上。
梵音,再次奏响,自码头处传来。
庄严肃穆的气息开始凝聚,接下来走出水面的,不再是鬼魂,而是一位位身穿袈裟的僧侣,他们排着队,念着经,分成整齐的八排,自码头登岸,沿着鬼街前进,数目越来越多,根本就数不尽。
一张巨大的被抬起,托举它的,是一众罗汉。
鼙上,有一条毛发烧焦,极为凄惨,不知是死是活的狗,依稀能分辨出其原本毛色应该是白。
狗躯上,摆看一座婴儿大小的菩萨金像。
解决掉一切拦路者后,菩萨上岸,将入鬼门,进阴司,掌鄯都。
梵音入耳,让李追远很是难受,他下一口气又没接上来,喉咙里发出长音,意识又进入的弥留时的另一侧。
还是黄色的水面之下,还是在卡车里,依旧光着身子,但这次看见了,驾驶室里,有一具具晶莹的白骨,它们将手抓住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后头的白骨无法抓到本人,只能抓住前面的白骨。
这个互相抓起的白骨队伍,蔓延出了车窗,在外面,形成了令人难以想像的长条队列,它们在水下不断地飘荡。
这次,李追远扭过头,看向主驾驶位置。
赵毅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夹着一根正燃着的烟,菸头并未在水里熄灭,仍保留着明亮,却也没有再继续燃烧下去。
同样,赵毅也是光着身子,四周附着着大量抓着他身体的白骨,且也都是长长的延伸出去,看不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