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东华门唱过名,也不过如此嘛!
大乾秋闱制度,承袭自前明,考生初六日进场,连考三场,每场三日。
第一场考经义,也即是四书五经,
第二场考公文写作及论说,诏丶判丶表丶诰各一道,以及一篇议论文,这个倒是有点像后世的申论。
第三场则是策问,具体考察考生的治政能力。
在这九天之中,考生进入贡院之后,便禁止其出入。
其间官府只提供清水,不提供饭食,故而要考生自带乾粮充饥。
倒不是大乾朝廷管不起这几顿饭,而是考生的年龄和身体情况差别极大,年龄最小的也才十一二岁,而年龄最大的则有六七十岁。
再加上秋闱在八月举行,此时天气还甚是炎热,饭食容易发变质,万一有人吃坏了肚子,影响了考试,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故而只有太祖皇帝时期,第一次秋闹之时提供了饭食。
而正是在这一届秋闱,两京一十三省的考生,共有上百人吃了官府提供的饭食之后身体不适,
还有几个竟然直接死在了责院之中。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甚至传出了有人操控科举,故意投毒的谣言。
后来历届秋闱,官府吸取了这一次的教训,便不再提供饭食,而是让考生自带乾粮充饥。
毕竟你自己带的乾粮,若是吃坏了肚子,或是吃死了人,这下总不能怪到官府头上了吧!
虽说大家都是自带的乾粮,但乾粮和乾粮之间,则不于天壤之别。
那些富贵人家的考生,不仅带了烧饼,还带了肉乾,人参片等物,而那些家境贫寒的考生,则只有几张大饼充饥罢了。
而周文仁自然是属于家境贫寒之列,好在他带的烙饼,在和面之时,街坊四邻便极为用心地加了盐,怡糖等物。
故而周文仁将烙饼成小块,在清水里泡得软一些,倒也不算十分难以下咽。
至于接下来的三场考试,对周文仁来说难度不大。
周文仁有自信,若是没有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此次秋闱他是必中的。
时间恍惚,九天已过,周文仁在走出贡院之时,行囊里带着的乾粮,便只剩下最后一块了。
而这一张烙饼,周文仁竟有些不舍得吃掉,
他打算将这张烙饼好好珍藏,让这张烙饼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贫寒之时的志向,更不要忘了那些街坊四邻的恩情。
再说贾政,在初六日这天,吃过入帘上马宴之后,贾政便坐镇考场,再未离开过半步。
等到了十五日,一众考生离场之后,贾政也不得半日闲暇,因为接下来要将所有的考卷,进行糊名和誉录处理。
所谓糊名,顾名思义,便是将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信息隐去,预防徇私舞弊的发生。
而誉录,则是为了预防考生在考卷上作记号,让专门负责誉录的官吏,将考生的考卷用朱笔再誉抄一遍。
故而所有考生的考卷,其实共有两份,一份为朱笔誉录,一份为墨卷原本。
而考生用黑墨所写的墨卷,则予以封存,以备事后查验。
这两项工作做完之后,才是真正阅卷工作的开始,而贾政的主要着眼之处便在这里。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严厉打击科举舞弊,但不管朝廷如何严刑峻法,如何防微杜渐,却只能尽量减少,而不能完全杜绝科考舞弊的发生。
很多时候,科举舞弊的问题所在,并不是出在主考官,或者副主考这些大佬身上,而是出在负责誉录试卷的吏员,出在负责阅卷的房考官身上。
而大多时候,也不是泄露考题这种泼天大案,而是事先便安排好,让几个才学平平,但并不十分差劲的学子,顶掉几个才学尚可,大概率会中举的秀才。
一来,被顶掉的学子,人数并不多,不太容易被发现。
二来,即便是主考官发现了端倪,那些房考官也能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为由,说我就是喜欢这几人写的文章,你又能拿他怎麽样呢?
最多是将这几人的考卷,交由大家共议,顶天了将这几人刷下去罢了。
至于负责阅卷的房考官,任你怎麽找,都是找不出半点毛病来的。
而主考官和副主考可以由朝廷选派,但是这些誉录试卷的吏员,以及房考官却都是由当地官吏充任。
上千年以来,科举的历史有多久,这科举舞弊的门道便有多深。
贾政并非科举出身,对科举舞弊里的门门道道,他自然是不大清楚的,但是无妨,在他上任来浙江之前,皇帝李崇让礼部尚书张,给贾政配备了一个极其豪华的幕僚班底。
这些人无一不是礼部干员,科举舞弊里的门道,贾政不清楚,但是他们都门清啊!
比如绍兴才子周文仁,十三年前得罪了杭州名儒季伯晓,自此之后,周文仁四次参加秋闱,每一次都名落孙山。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季伯晓做的手脚,那麽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贾政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而随他而来的礼部主事邬其道,却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关窍所在,
无非是让那些负责誉录考卷的吏员,提前熟悉了解周文仁的笔迹,当这些吏员看到周文仁的考卷之后,在誉抄之时,做一些极为隐秘的记号罢了。
而这些极为隐秘的记号,在那些房考官之中,自然有人能够一眼便分辨出来。
再说了,季伯晓身为杭州名儒,在浙江一省门生无数,而且季家还是豪奢巨富的世家大族,
恐怕都不用季伯晓特意瞩咐,那些想巴结季伯晓的当地官吏,以及他的那些门生们,便会主动为季伯晓来干这件脏活。
在贾政离京赴任之时,皇帝李崇一再交代,让他尽量少录取那些东南世家子弟,多多录取那些寒门士子。
那麽问题来了,所有考生的姓名籍贯,都做了糊名处理,而考生的考卷,也被一一誉抄为朱笔卷宗。
贾政又该如何区分,哪些考卷是东南世家子弟的,哪些考卷又是那些寒门子弟的呢?
难道他也要像那些贪官污吏一样,在考卷上做记号,行此科举舞弊之事吗?
那当然不是。
先不说以贾政为人古板方正,敢不敢这样做,即便他敢,皇帝李崇也不会充许他这麽做。
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但科举舞弊就是科举舞弊,李崇身为皇帝,正大光明,又岂会如此行事呢?
再说了,制度一旦被破坏,被腐蚀掉,再想重建那可就难了。
故而李崇授意贾政,以及其他东南各省的主考官们,在主持秋闹之时,务必严查这些科考舞弊之事,然后藉机掀起一场场大案。
不仅要藉机罢那些世家子弟,多多录取一些寒门仕子,更要借着科举舞弊案,杀一批东南世家出身的官员,进一步消弹东南世家的影响力。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三日,浙江秋闱的阅卷工作,已经基本结束。
贾政和礼部主事邬其道,以及其他幕僚,则不辞辛劳,将那些房考官选中的考卷,以及被他们刷下去的考卷,挨个看了一遍。
然后贾政等人,将那些他们觉得有问题的考卷,全部汇总起来,再仔细的比对研究。
此时贾政的案头,便放着两份考卷。
其中一份,文采斐然,见解独到,字里行间不仅对四书五经研究得极为透彻,而且对大乾政务,各种诏丶判丶表丶造等文书都应用得极为熟稳。
可就是这麽一份,贾政认为即便不是头名解元,也得排名前三的考卷,却被那些房考官给刷下来了。
而另外一份,则文字粗疏,言语空洞,文采亦是平平。
更离谱的是,这份考卷在上下文毫无关联的情况下,强行引用了论语《季氏将伐颛臾》一文中,虎出于神,龟玉毁于楼中,是谁之过与?
而这份考卷,却被那些房考官给选中了。
贾政打死也不相信,那些房考官一个个不是举人出身,便是两榜进土,如此简单的错漏,他们会看不出来?
亦或者说,这些浙江当地的官吏,想着他贾政出身勋贵,并不是进士出身,估摸着学问也不怎麽样,所以才敢如此明自张胆的糊弄他?
想至此处,贾政面色铁青,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见贾政面色不善,邬其道也收起了唇角的笑意。
「贾大人,这两份考卷的字迹,其中诡之处,您可是瞧出来了?」
贾政此次主持浙江秋闱,礼部主事邬其道便是他第一倚重之人。
见邬其道说话,贾政连忙收起面上怒容,连连笑道,
「邬兄,在下说了多少遍了,你我同殿为臣,年龄又相仿,莫要称呼什麽大人,咱们还是互称仁兄,来得亲近一些。」
邬其道年过五旬,却还只是一名六品主事,而贾政在出任浙江学政之前,官品也不太高,只是一名五品郎中。
但人家贾政是荣国府袭爵人,又是贤贵妃的父亲,而贤贵妃又有了身孕,听说还是个男胎。
再加上贾政既没有进士出身,又没进过翰林院,却能出任浙江一省之学政,更是被陛下委任为浙江秋用的主考官。
陛下打破常规,如此安排,很明显是要重用贾政啊!
凡此种种,让邬其道拿定主意,他要是想上进,再往上走一走,便必须得抱紧了贾政这根大腿故而自从跟着贾政出京之后,邬其道对待贾政便极为尊重,一口一个大人的叫着。
而每一次,贾政都不耐其烦的劝慰邬其道,让他莫要如此,还是互称仁兄,彼此亲近一些的好。
见贾政再一次这麽说,邬其道便已然明白,贾政并不是在和他客气,而是真心实意的想和他平等论交,想与他亲近亲近。
故而邬其道这一次,并未像往常那样继续尊称贾政为大人,而是满脸堆笑的喊了一声。
「贾兄。」
贾政也拱拱手,回了一句。
「邬兄。」
一番行礼之后,邬其道这才看着案头上那两份考卷,将字迹中暗藏的玄机,一一指给贾政瞧。
「贾兄,你看,这份被选中的考卷,字迹笔画中的每一横,都要长上那麽一两分,而那份被刷下去的考卷,字迹笔画中的每一竖,也比平常长上那麽一二分。」
贾政闻言,再次凝神观瞧两份考卷。
这一看,一下子便看出了几分门道。
与此同时,贾政也忍不住喷喷称奇,心说这些负责誉录的吏员,他们的手段和心思,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贾政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这些人虽然在字迹笔画中偷偷做了手脚,但若不是邬其道在旁指点,估摸着贾政哪怕是看一辈子,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来。
毕竟人家字迹工整秀气,笔画强劲有力,那份横长一些的考卷,整体感觉有点像魏碑,而那份竖长一些的考卷,整体风格则有点像宋体。
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书法,在誉抄考卷的时候,带出来那麽一点点,这也不是什麽罪过吧!
接着,邬其道又将十几份考卷,一一摊开在贾政面前。
贾政一一低头观瞧,果然,在这些考卷之中,字迹笔画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
要麽是撇捺细长,要麽是立勾粗短,要麽是那一点,偏偏往上收了那麽一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