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青州,金地江山小区。
林彦坐在椅子上,眼神幽深的盯着全息投屏里的唐梦潇。
而与此同时,隐藏在富贵山下防空洞里的会议室,气氛诡谲。
煤油灯的火苗在潮湿的防空洞里摇曳,将唐孟潇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水泥墙上,扭曲丶拉长,像是一道随时会溃散的魂魄。
唐孟潇,此时把手里的破旧的笔记本,摊开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笔记本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工整得像是被人用力刻上去的。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句,指尖在“十万青松在此中”上停顿了一下,微微发抖。
他盯着眼前的“绝笔书”,眼睑痉挛般抽动了两下,嘴角却诡异地翘着——像是一个被迫微笑的死刑犯。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吞咽时颈侧綳出两道青筋,彷佛有什麽无形的东西正勒着他的脖子。冷汗顺着太阳穴滑到下颌,在下巴尖悬了片刻,终於“嗒”地砸在遗书的落款处,墨迹立刻晕开一团,把“唐孟潇绝笔”几个字洇得模糊发胀。
他的瞳孔在镜片后紧缩成针尖,似乎恍惚间,看见中山陵的石阶上横着自己的尸体——军装前襟被血浸透,一只断手还死死攥着配枪,苍蝇已经围着伤口嗡嗡打转。
可下一秒,那具腐烂的尸首突然被镀上金身,无数学生捧着教科书高声朗诵他的遗言,历史课本里他的照片下赫然印着“民族英雄”……他呼吸骤然粗重,颧骨浮起病态的潮红,连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都变成了快意。
他的身旁。
宋博渊身材笔挺的站着。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军装下的两条腿,正在微微发抖。
他站立的时间太久了。
腿已经站得发僵,军靴里的脚掌微微发胀,像是灌了铅。他不动声色地绷紧小腿肌肉,让血液继续流动,可酸涩感还是顺着膝盖爬上来,针扎似的刺着神经。
他的眼下浮着两片青黑,颧骨因为连日疲惫而微微凹陷,嘴唇乾裂起皮,舌尖一抵就能尝到铁锈味。煤油灯的烟熏得他眼眶发涩,可他还是死死盯着唐孟潇的侧脸,连对方睫毛的颤动都不放过。
“唐总司令!”
他的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你思考的时间已经超过四个小时了。”
“天已经亮了!”
“你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进死水。
唐孟潇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从梦里惊醒。他缓缓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涣散了一瞬才聚焦到宋博渊脸上。
宋博渊则吐出一口浊气。
“就在刚刚,紫金山方面传来消息。”
“鬼子的第十三师团,从紫金山东麓,攻入紫金山……教导总队在和第十六师团鏖战後,已无力抵抗第十三师团的猛烈进攻!”
“教导总队指挥部,请求富贵山总指挥部,可以让他们退回金陵城内,保存有生力量,待重振旗鼓后,再於金陵城内,和鬼子决一死战。”
“我已经让人批准了教导总队的请求。”
“但与此同时,我要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六点再撤退。”
“现在六点马上到了。”
“六点之後,原本驻守紫金山的教导总队,会撤进金陵城内。”
“鬼子的第十三师团和第十六师团残部,也会趁这个机会,跨越紫金山的南麓,直扑金陵城……”
“这也是你动身的最好时机。”
“中山陵,本就坐落在紫金山内。”
“你从富贵山到中山陵,不过八公里……”
“我可以把你的警卫连还给你。”
“你们从富贵山出去后不久,应该就能碰到鬼子。”
“边打边退……”
“就算你们的速度再慢,三个小时也能抵达中山陵。”
“唐总司令,届时,战死在中山陵前。”
“绝对可以……万古流芳!”
“唐总司令,九点战死在中山陵,我十二点之前,就可以把这个消息,通电全国。”
“到时候,金陵守军的战意和士气,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博渊最後一句话咬得极轻,却像刀子剜进唐孟潇的耳膜。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连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角落里,一名参谋官的钢笔“咔嗒”一声滚落在地,惊得唐孟潇手指一抖,差点碰翻了手边的茶杯。
茶水早已凉透,水面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
而就在这时。
啪的一声。
一只肥大的手拍在会议长桌上。
一个满脸横肉胖子军长,愤怒的站起身。
正是粤军的军团长,叶伯芹。
叶伯芹此时的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肥厚的下巴叠出三层褶皱。他拍在桌上的手掌通红,指节处泛着青白,像五根粗短的腊肠死死扒住桌面。
“姓宋的!”
他军装下浑圆的肚腩将皮带扣顶得咯吱作响!
“你当唐总司令是什麽?!”
“是你砧板上的活鸡咩! ”
“你让唐总司令,按照你的剧本去死,他就得去死咩?”
他的眼白充血,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稀疏的眉毛倒竖起来,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在油光发亮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唾沫星子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喷溅在会议桌上!
“让总司令去送死?你算什麽东西!”
他一把扯开风纪扣,露出脖颈上泛着油汗的肥肉!
随後他又扭头看向会议桌上,老气横秋,一言不发,但额头却不停沁出冷汗的宋清辉。
“宋清辉!”
“你说句话呀!”
“这扑街仔,不是你的儿子吗?”
“你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反贼,要逼死咱们的总司令。”
“我记得唐总司令,对你不薄吧!你就这麽回报他的!”
他又扭头瞪着宋清辉。
“你这个该死的扑街仔!”
他抄起茶杯就要砸,茶水泼洒在他的呢子军装上,染出大片深色痕迹。
旁边两个参谋慌忙架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甩得一个趔趄。
茶杯脱手飞出,在宋博渊脚边炸开无数瓷片,有一块锋利的碎片擦着军裤划过,割出一道细痕。
叶伯芹的鼻孔扩张着,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地下室里凝成白雾。他嘴角歪斜,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牙缝里还嵌着中午吃的牛肉罐头里的牛肉丝。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宋清辉,终於抬起头来。
他眼角的皱纹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深刻,像刀刻的沟壑。
他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却遮不住眼底那抹浑浊的光——那是一种被岁月和权谋磨砺出的丶令人捉摸不透的暗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指尖沾着冷透的茶渍,皮肤皱缩得像泡发的树皮。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立刻开口,彷佛在喉咙深处酝酿着什麽。
“伯芹啊……”
他终於出声,嗓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尾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法令纹深得像是被人用刀划出来的。眼袋浮肿,青黑色的阴影一直蔓延到颧骨,显得整张脸像是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旧报纸。
他的目光在叶伯芹和宋博渊之间游移了一瞬,最终落在唐孟潇身上。那一瞬间,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东西——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种解脱般的释然。
“我老了。”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世道……早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就算我不说,诸位也早就看出来了,这次兵变,我的确也参与其中。”
“但宋某绝无半点私情。”
“宋某所思所想,都是为了金陵城。”
他慢慢站起身,军装下佝偻的脊背发出轻微的咔响。
右手下意识按在左胸口袋上——那里藏着一块怀表,没人知道,表盖里嵌着他亡妻的照片。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老刀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划火柴的手抖得厉害,连划三次才点燃。深吸一口后,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溢出,模糊了那张布满沧桑的脸。
“博渊。”
他突然望向唐孟潇身後的青年,烟灰随着说话的震动簌簌落下!
“放手去做吧!?”
“天塌了,我这个当爹的替你顶着!”
“唐总司令……”
“唐兄!”
“你我共事多年!”
“这一次,我不觉得自己愧对国家,但的确辜负你的信任。”
“要是你对我没有嫌隙……”
“六点,去中山陵的那条路,我和你一起走。”
“我愿意和你一同战死在中山陵,战死在国父面前。”
会议室里,霎时寂静。
只有那些军官和参谋喘气的声音。
原本平静的宋博渊,瞳孔骤然收缩,眼眶周围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的眼白瞬间爬满血丝,像是被人用针线生生缝进去的红线。
“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