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海水滔滔三万里”,又闯进来何仙姑那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海”便渐渐有了样子,后来竟越来越真切,甚至能听见潮声、涛声,还有浪头——
一个接一个,白色的,一叠一叠,漫开,淌在天边,又消尽了…
柏青满意地扭了扭身体,觉得自己其实离这个人很近。
俩人正在想象同一片惊涛。
于是他又开口,“我有个秘密...你听了,可不许笑。”
“嗯。”顾焕章想听他讲。
“我…我总梦见老佛爷呢。”声音软而轻快,“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能建楼,怕人往内廷里头瞧。但我家里有座小楼,恰好在东华门外三里... 就在范围外边儿。老佛爷驾幸颐和园,我们就在小楼上等,准能看个正着。”
顾焕章往他身边凑了凑,静静听着。
“那么长的仪仗,那么亮的明黄轿顶,可真威风…后来…我跟奶娘住在外边儿,再没回去过,但一挨了打,我就会梦见老佛爷,梦见她帮我打奶娘。”
柏青停了停,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后来,开始学艺了,又总梦见她帮我打师傅,打得可狠了——”他比划着动作,“腕上的玉镯子叮当响,大拉翅都乱摇!”
顾焕章也笑了。
柏青听他笑,也不恼,反而放心地继续道,“再后来...就梦见自己在升平署给老佛爷唱戏呢。”
他顿了顿,“穿着簇新的行头,给老佛爷唱《惊梦》。”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钻,“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这人笑着说。
柏青听了,心里愈发的软,直往人家怀里拱,“太多年了,我家也早败落了,那楼...兴许就从没有过。”
“你总挨打。”顾焕章心里堵得慌,收起笑,揽了揽人。
“我不听话就要挨打。”柏青小声说,“老佛爷她老人家…好,你…你也好。”
“…”
顾焕章一时语结,更是觉得喉头像堵了东西。
他自是不能和这孩子似的梦语辩上一辩,只得轻轻松开他,帮人掖好被子,道一句,“早些睡。”
安静了片刻,顾焕章突然感觉一双凉手钻进自己的被子。
他一把捞过,攥住,一双凉硬的小手,皮儿糙得硌人。
“你的手很软。”
柏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说男人的手软,命好。”
“嗯。”顾焕章喜欢听他说话。
夜里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掌心贴着掌心,小手只觉得热。柏青趁着黑又开口,“我…我等你。”
“等你回来…你就带我去小楼瞧瞧,我带你去看凤辇!”
顾焕章捏捏他的手掌,喉头仍梗着,半晌才滚出一句,“嗯。”
两只手就这么牵着,孩子似的,不带什么欲念。
只是都觉得对方好,哪儿都好。
三更天,卧室门一阵轻响,顾焕章轻轻放开柏青的手,小人儿睡得挺实。金宝提灯在门口候着,他换上了伙计的粗布衣服,俩人趁着夜色出了门。四更半,他又在外面抖掉一身霜寒,蹑手蹑脚地潜回来。
第二天一早,柏青早早醒来。
他翻了翻身,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人。
屋内一片漆黑,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这人睡着时眉目舒展,也显出几分稚气。
柏青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眶、额角,一遍一遍。
顾焕章睡得沉,总觉得有人推他,“这么赖床。”他翻了个身,不想起来,又听到耳边传来几声笑。